倘若确有生者能享尽荣华，逝后亦得安宁，怕是杜月笙也不会应允此事。常言道，人生在世，成败并非由财富多寡或伴侣数量决定，关键在于最终能否获得心灵平静。试看杜月笙一生，历经无数波折，却最终未能实现最简单的夙愿——魂归故里上海，那片土地竟成了他永难重温的旧梦。
他离世之时，正值1951年暑气渐消之际。位于香港的那座略显陈旧的老房子，通风不畅且常年潮湿，他生命最后两天，呼吸困难，甚至连水都难以吞咽。待他气息断绝，家人急忙为他换上整洁的衣裳，再轻手轻脚送入楠木棺材之中。然而，他身后的事务却引发轩然大波，杜家亲属们意见纷纷，有的主张将遗体送回上海安葬，有的担忧招致非议欲在本地下葬，场面一度混乱不堪。最终别无选择，只好任由他前往海峡对岸，姑且算是暂时安置下来。然而，这个所谓的“暂时”，转眼间就变成了漫长的岁月。
谁会料到，杜月笙那样的人物，也曾是街头无赖，后来才成为“黑帮头目”？人们一提到他，往往联想到青帮、上海滩、违法乱纪、权势熏天——其实风浪过后，更多的是寂寞和冷落。你要回到20年代的时候，上海内外的鸦片馆、赌场，哪一处不是污浊之地？偏偏杜月笙能在众多势力中脱颖而出，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。
你若问他怎样能获得成功？依我之见，并非全凭狠辣手段。他啊，对于人情世故相当精通。譬如每逢过年时节，别的烟铺大多停业休息，杜月笙却带着手下人给贫困百姓赠送节礼，东西南北各条街巷都记得他慷慨解囊，就连去饭庄吃碗面条也要在账簿底下压些银钱。久而久之，他积累起一身“重情重义”的好名声，普通民众确实有几分信服。
此后，众多官员纷纷前来结交，然而杜月笙与人商议要事，尤其是与蒋介石建立联系，这始终是极为重要的环节。初次相见那一次，是在某位商人的宴会上，彼此交谈时毫无拘束，很快就相谈甚欢，仿佛终于找到了能够彼此理解的知己。后来蒋介石需要人手、资金以及地盘时，杜月笙总是毫不犹豫地率先响应。参与策划蒋介石的“清党”行动，使上海的“红色人员”陷入极大混乱之中，如今他已不再仅仅是地痞头目，各种商界要职、名门望族对他来说都能轻松往来。
这种所谓的兄弟情谊，最终也不过是空欢喜一场。真正让杜月笙感到心寒的，并非官职能否到手，而是昔日好友在众人面前突然反目成仇的难堪情景。回想过去，杜月笙为蒋介石出过不少力，协助过“黄埔军校”的许多事务。等到抗战胜利后重返上海，他满心以为老朋友会给予关照，至少能获得一个副市长之类的职位。然而出乎意料，火车刚抵达，前来迎接的人却寥寥无几。官帽没捞着，热脸贴了冷屁股，寒心呐。
杜月笙也曾遭遇挫折。比如杜家的小儿子杜维中，在蒋经国的“打虎运动”中被当作目标，关押了半年之久。其他权贵家的子弟都安然无恙，唯独杜家成了攻击的对象。这件事情之后，杜月笙就意识到，那些曾经与他共患难的兄弟，实际上并不真正把他视为自己人。因此，他再想谋求市议长的职位，也注定会失败，如同白费力气一般。
他是不是很委屈呢？杜月笙的人生道路，是他亲手选择的。如果要说后悔，他确实也曾有过这种念头。有人发现他后来经常深夜独自坐在花梨木椅子上，嘴里叼着大蒜，沉思着说“人生啊，走了一段路才明白，身后没有真心相待的人。”有一段时间，他还让门下的老伙计向共产党的地下活动传递消息——“时局要变了，我们也不想再继续奔波了。”
风头早已过去。他再也无法挣脱困境。想要与中共和解，担心过去的罪孽难以洗清。留在上海太过危险。逃往台湾？他心里清楚得很，将来跟在蒋介石身边只能做个摆设。不如去香港，不当什么领袖，做个有过去的人，求个清静。
临终之际，时日实属艰难。往昔喧嚣繁华，如今却终日困守逼仄居所，至亲仅余身边数个子女，连一碗白粥都难以果腹。香港夏日湿热难当，令人窒息，然而彼时众人皆避杜月笙而行，他亦不再主动抛头露面，周遭氛围中弥漫着几分落寞。
他身体每况愈下时，忽然想找陆京士。他俩之间，原本有过一段渊源。陆年轻时曾追随杜月笙谋生，后来成为他的徒弟，彼此十分信赖。等到相见，杜月笙反而显得神采奕奕，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。他交代得最郑重的一件事，就是：千万别遗忘我的遗骸，不论世间如何变迁，最终都要回到上海高桥故里的地下安息。这样的话，实在令人倍感凄凉。曾经见过太阳升起的地方，老了只想回土里晒晒余温。
结局如何？一场盛大的葬礼办得有模有样，大理石墓碑、高档棺木，各种虚张声势的排场都准备妥当，完全是为了满足生者的虚荣心。棺材最终只能停放在台北后山半山腰，连上海的风也送不到那里。蒋介石倒是还算风光地题写了八个大字作为悼词，写得晦涩难懂：诸如“义节聿昭”、“誉闻永彰”。若说好听些算是感念往昔情谊，要说难听些，不就等于“各顾各的利益”吗？毕竟这俩人，早就没有信任可言了。
我常为他感到遗憾。他这一生过得如何？凭借毒品、赌博和地下势力建立起赫赫声名，可耗尽心力之后，反而变成了自己最不愿成为的模样。当初以为上海的繁盛，能依靠兄弟情谊温暖漫长岁月，最终却只剩下墓前的尘埃和故人的叹息。
上海早已翻天覆地。高楼林立，几乎无处落脚，就算他再想，恐怕也找不到一处可以安放灵魂的故土。杜家子孙有时会望着台北山麓的那座坟茔，叹息道“父亲，这里终究不是我们的根。”可历史哪能逆转时光呢？
人活一生，最担忧的不是身居高位，而是临终时，连家乡的土地都不接纳自己。杜月笙曾经显赫一时、曾经不可一世，等到身败名裂时，终究未能实现夙愿。这般际遇，或许比默默无闻更加令人唏嘘。
谁又敢说，这不是咱们俗世里最大的悲凉呢？
